那时候,我尚小,三四岁的样子。父亲在镇里当集体干部,家里虽说不上太穷,但三五天能吃一餐肉也着实是种奢望。那时候,母亲常常是夜以继日,白天扯猪草、扯鱼草,斩猪草、煮猪食,喂猪、喂鸡、放鱼草,做萝卜、辣椒、四季豆,晚上布豆子(筛选豆子)、斩豆豉、做剁辣椒,农忙时插田、施虫(除虫)、扮禾,总之,凡是农村妇女要做的喂鸡打狗的事,她都要做。一年下来,种的蔬菜是供自家吃,喂的养牲基本上是卖出去,放塘,卖鱼,杀猪,卖肉。塘里死的鱼,煎油后的油渣,便是我们姊妹三人打牙祭的最爱。那时候,好像天特别热,到了夏天学生放暑假那档,似乎地里的、野外的能泡猪食的菜、草都干死了。于是,母亲就带我们去捡西瓜皮,是到汽车站、火车站那些人多的地方去捡,因为天气热,人们喜欢吃西瓜,吃了后,也就随手往凳底下或地上扔。
我家里距县城大概是四五公里,算是城郊,也只有城郊的人去捡西瓜皮才算合算,不用搭车,走路去,走路回,背几蛇皮袋、几背篮回,猪就可以饱餐了。记忆中,初捡西瓜皮时,我是非常欢欣的,毕竟可以借机上街去溜哒番,可以看看街弄子(巷子)里各式各样的花衣裳,商店里五颜六色的纸包糖。要是母亲高兴,还可以吃个五分钱的绿豆冰棍,要是再高兴点,母亲还可以让我吃个一毛钱的牛奶雪糕。母亲告诉我们,到了车站,你们不能隔那些候车的太近,看着他们吃西瓜,自己流口水,不像;但也不能太远,要眼观四向,要肆发(机灵),瞅着吃瓜人快扔皮了,要立马上去,捡起来放到蛇皮袋里,因为,那时候,捡瓜皮的不只是我们一家。现在想来,当时我们这些造孽的细伢子,穿得土不拉及,严重营养不良,皮肤又黑又黄,天气热,脸上的汗痕一道道的,一副乡巴佬“哈像”:看到皮扔到凳底下去了,要缩到凳底下去捡,扔到哪捡到哪,不知道赚过多少人鄙夷的眼神;看到,别个刚吃了一口的西瓜就这么一扔,红的瓤掷在地上,溅起好多水,溅起好多灰,心想,为什么丢掉可以,就不喊我们呷一块呢,呵呵!西瓜皮捡得多,猪有食吃了,就长得快,壮得快,杀了就可以吃肉,每想至此,怕丑、怕笑变成了怕他懒得,几个人认得我的心理,变成了吃肉希望。可能到底是大一点、懂事些,到底是男子汉,哥哥却怕丑些,每次捡西瓜皮,他都要么就不去,要去也就是远远的站着,宁可背蛇皮袋或是背背篮,哪怕背倒脑壳顶上、肩上一弄弄的红印子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也不知是母亲听伯娘还是哪个讲,捡来的西瓜皮不只可以喂猪,洗净、切碎,放到坛子里腌起,还是餐好菜,母亲也就试着回家里做腌西瓜皮给我们吃了,比起赶萝卜皮来味道好多了!
再后来,读书了,母亲让我们去捡西瓜皮的次数越来越少了,讲宁可自己背犁,也要让我们安心读好书。我也不用再到车站去受人家的横眼了,要到街上去,也是和同学们一起去新华书店看书。春天到了,我们学会了到经济场去摘茶叶;放暑假时,我们学会了背冰棒箱子到处“卖雪糕冰棒”。更多的时候,我学会了体贴父母,学会了自立。
如今,我家不再种田好多年,不再喂猪好多年,我的母亲却老了,老得眼角被岁月之刀刻起无数条弄弄(皱纹),老得因脑血管硬化常常喊疼,天还不太热或是天已入秋时,在家时我总爱买个西瓜、美容瓜什么的切给她吃,招得她尽数我的罗嗦“几块钱一斤,贵死了的买么的”;现在,我们三姊妹都已成家立业,有了小孩,母亲的“工作”重心也就转移到培养我们的下一代上……每每家里孩子们到一起,不论是冬天还是热天都吵着要吃“西西”,我总想变着法子,拿勺子舀出个“西瓜帽”逗逗他们,切成一块一块的西瓜尖尖,看到他们吃得满嘴满身的西瓜汁,也舍不得责备他们半句。当我和老公讲起有关捡西瓜皮的故事时,我总是深情并茂,眼含热泪,尽管他似乎还不能进入我的角色,会说我是个喜欢想太多、易伤情的“傻丫头”。自己为何这般多愁善感呢?细细想来,也许,是想回首童年时我对西瓜的渴望,是想留住我对捡西瓜皮永远的记忆吧。